第一章：

地位悬殊的友谊

珍妮塔是音乐家庭教师，一个皮肤黝黑、地位平凡的小姑娘，而玛格丽特•阿代尔则是美人、继承人，还是那个自认为非常高贵家族的独生女。你或许会认为她们之间没有太多共同点，彼此之间也不太可能互相吸引。然而，尽管背景迥异，她们却是亲密的朋友和盟友。自从她们在同一所时尚的学校里相识以来，她们一直是好朋友。那时，阿代尔小姐是所有人宠爱的焦点，而珍妮塔•科尔温则是穿着破旧裙子的实习老师，常常受到排挤，却承担了大多数繁重的工作。阿代尔小姐对这个可怜的小珍妮塔的关爱，激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他俩地位差距太大了，”学校的校长波尔汉普顿小姐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真不知道卡罗琳夫人会怎么想。”

当然，卡罗琳夫人是玛格丽特 •阿代尔的母亲。

波尔汉普顿小姐深知自己在这件事上负有责任，以至于最终决定“非常严肃地”与她亲爱的玛格丽特谈一谈。珍妮塔常常戏言，每当波尔汉普顿小姐打算特别让人不快时，总是会提起“她亲爱的玛格丽特”。因为在她眼中，玛格丽特·阿代尔是学校的宠儿，是大家眼中的明星：她那优雅的举止和完美的教养，令波尔汉普顿小姐自豪地认为，正是这些为学校增添了不小的光彩；她的细腻品味、无可挑剔的行为、勤奋刻苦和卓越才华，是波尔汉普顿小姐不断对其他学生宣讲的“榜样”。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玛格丽特并不笨，尽管她既美丽又文静。她不仅聪明，且对多种艺术天赋过人，且在一些事情上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和非凡的判断力。尽管如此，她并不像小珍妮塔·科尔温那样聪明（用一个朋友的话来说，“没有那么显眼聪明”）。 珍妮塔·科尔温敏捷的智慧收集知识就像蜜蜂在最不利的环境下采集蜂蜜一样。她不得不在其他女孩都入睡后，躲在屋顶下的一间小房间里学习；那房间冬天像冰窖，夏天又热得像烤箱；她常常她从来没能及时上课，而且经常缺课，但即使这样，她通常还是班里最出色的学生。如果允许学生教师拿奖，她本该赢得学校里所有的一等奖。可惜，这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作为一名小小的家教学生，她不能抢走那些支付着两三百英镑高额学费的学生的奖项，这可不是“好事” （而波尔汉普顿小姐的学校又因其地位高端而学费昂贵）。因此，珍妮塔的成绩并不被计算在内，她的作业被故意忽略，不能跟其他学生的作业共同竞争。老师们普遍认为，如果你想讨波尔汉普顿小姐的欢心，最好不要夸赞珍妮塔，而是推崇那些典雅的玛丽夫人或尊贵的阿德丽莎小姐，让珍妮塔默默无闻，毕竟（根据波尔汉普顿小姐的看法）她注定永远不会从阴影中走出来。

在学校的女主人的眼中，珍妮塔意外地成为了最受女孩们欢迎的对象。她不像玛格丽特那样被人宠爱，也不像尊贵的伊迪丝·戈尔那样受人仰慕和尊敬；她也不是布兰奇小姐和罗斯·安伯利小姐一样的宠儿。但她是每个人的朋友，是大家信赖的对象，能够理解他人心情，和每个人共享喜怒哀乐。事实上，珍妮塔拥有一种不可估量的同理心，她比许多年龄是她两倍的成年女人更能理解他人的困境；她开朗、阳光、机智，凡是她在的地方，总能驱散沉闷与坏情绪。正因为如此，她深受欢迎，为维持波尔汉普顿小姐学校那种温暖和愉快的氛围贡献良多，甚至是波尔汉普顿小姐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珍妮塔最忠诚的女孩是玛格丽特·阿代尔。

“玛格丽特，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一天晚上，在祈祷之后，这位表演学生直接走上前来向老师们道晚安。波尔汉普顿小姐庄严地说道。

姑娘们都坐在房间四周的木椅上，波尔汉普顿小姐坐在中间一张高背软垫椅子上，一边读着一天工作结束时的《圣经》。她旁边坐着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家庭女教师，小珍妮塔坐在通风最差的地方，坐在最不舒服的椅子上。祈祷之后，波尔汉普顿小姐和老师们起身，学生们纷纷向他们道晚安，并轮流向他们伸出手和脸颊。每次这种场合，亲吻总是少不了。波尔汉普顿小姐每晚都坚持亲吻她的三十名学生。她常说，这让她们感觉更像在家里一样；当然，老师和女孩们也效仿了她的做法。

玛格丽特·阿代尔是学校里年纪最大、个子最高的女生之一，她通常会在晚上第一个上台致意。当波尔汉普顿小姐做出刚才的观察时，玛格丽特便退到老师的座位旁，保持着一个端庄的姿势，犹如一个行为得体的女学生，她双手交叉放在手腕上，双脚稳稳地站好，头和肩膀小心地挺直，眼睛轻轻低垂，望向地毯。她就这样站着，却清楚地知道珍妮塔·科尔温在波尔汉普顿小姐背后给了她一种奇怪和顽皮的眼神，既充满了乐趣，又带着一丝焦虑；因为大家都知道，当一个女孩在祈祷后被留堂，就意味着会有一番训斥，而玛格丽特可是很少被训斥的！然而，阿代尔小姐似乎丝毫不慌张。她看到珍妮塔的鬼脸时，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与场合相称的严肃表情。

当最后一位学生和最后一位老师依次走出教室时，波尔汉普顿小姐转过身，有些不确定地看着这位等待的女孩。她真的很喜欢玛格丽特·阿代尔。 她不仅为学校赢得了荣誉，而且她还是一个善良、温和的淑女(波尔汉普顿小姐这样评价她)，长相非常漂亮。玛格丽特身材高挑、苗条，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优雅的气质；她美丽娇嫩，头发质地柔滑，呈淡金色；然而，她的眼睛不是人们通常期待的蓝色，而是淡褐色的，长长的棕色睫毛轻轻遮掩着那双温柔而梦幻的眼睛，神情特别甜美。她的五官有点太长太薄，算不上完美；但它们给了她圣母般的平静和安宁，许多人都热切地赞美她。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淡淡的玫瑰色几乎每说一句话都会改变，薄薄的弯曲嘴唇对感情的敏感程度令人惊叹。 脸上缺少的是赋予她独特的少女魅力的东西，一种缺乏激情的平和，也许还有一点缺乏力量。 但是对于十七岁的她来说，我们看重的不是这些特征，而是玛格丽特所拥有的甜美与温顺。她那件柔软的白色平纹细布连衣裙非常简单，是年轻女孩的理想衣服，但它做工精美，细节处完美无瑕，以至于波尔汉普顿小姐每次看到它都会感到不安，因为她穿着过于得体，甚至不像一个学校里的女孩。其他人也穿着看似相同款式和材质的棉纱裙；然而，波尔汉普顿小姐敏锐地注意到，别人或许不会留意到的细节，那就是领口和手腕上的小褶边是用最昂贵的梅希林花边缝制的，裙子的下摆也用同样的材料镶边，好像它是最普通的东西一样; 裙子上绣的白色丝带是专门在法国为阿代尔小姐织的，她腰间和鞋子上的小银扣是如此古老和美丽，几乎具有历史意义。 整体效果看起来是简约的；但却是一种极致完美的奢华简约。玛格丽特的母亲从不满足，除非她的孩子从头到脚穿的是最柔软、最精致、最上等的材料。这几乎成了她对女儿在生活中所有方面要求的外在象征。

正是这件事让波尔汉普顿小姐心烦意乱，她站在那里，不安地看了玛格丽特·阿代尔一会儿。然后，她握住了女孩的手。

“坐下吧，亲爱的，”她温柔地说道，“我想跟你聊会儿。希望你站这么久不觉得累。”

“哦，不，谢谢，一点也不累，”玛格丽特回答道，她坐到了波尔汉普顿小姐的左手边，脸微微红了起来。她被这种不同寻常的亲切称呼吓到了，而不是被任何可以想象的严厉所吓到。这位女校长身材高大，仪态威严；她的举止通常有点浮夸，玛格丽特觉得她这样温柔地说话显得有些不自然。

“亲爱的，”波尔汉普顿小姐说，“当你妈妈把你交给我照顾时，我想她是相信我会对你所在的环境，以及你在我这里交的朋友负责。”

“妈妈知道我在这里交的朋友不会害我。”玛格丽特柔声说，带着一点讨好。她说得很真诚，对她来说，讲些“好听的话”是很自然的事。

“是的。”女校长点了点头，“是的，玛格丽特，只要你保持在你自己阶层的圈子里。这所学校里没有一个学生的身份和背景不适合和你做朋友。你还年轻，可能不太理解，有时候和不同阶层的人交朋友会带来一些复杂的情况。但我很懂这些，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我不觉得我交了不合适的朋友，”玛格丽特说，眼中带着一丝骄傲，栗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嗯，不，我希望没有。”波尔汉普顿小姐犹豫了一下，咳了咳。“亲爱的，你知道的，在像我们这样的学校里，必须雇佣一些地位低于我们的人员来做某些工作。我是说，那些出身和地位较低的人，必须让他们照顾年轻的女孩，做些仆人的工作。亲爱的，你不可避免地会和他们接触，我希望你始终以最得体、最有礼貌的方式对待他们，但与此同时，她们不该成为你的亲密朋友。”

“我从来没和任何仆人做过朋友。”玛格丽特平静地说。波尔汉普顿小姐听了这话，有些生气。

“我不是说仆人。”她语气一变，变得尖锐起来，“我可不认为科尔温小姐是仆人，否则我当然不会让她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不过，我不太赞同那种亲密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玛格丽特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道：

“科尔温小姐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亲爱的，这就是我抱怨的地方。难道你除了科尔温小姐之外，就找不到与你同阶层的朋友了吗？”

“她和我一样好。”玛格丽特愤怒地喊道，“一样好，甚至比我好得多，还聪明得多！”

“她有才华。”女校长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让步，“我希望这些才能对她的职业有所帮助。她可能会成为一名幼儿园家庭教师，或者成为某位高贵女士的伴侣。但亲爱的，我不相信亲爱的卡罗琳夫人会同意你把她选为你特别的朋友。”

“我相信妈妈总是喜欢善良聪明的人。”玛格丽特说。她没有像一些女孩那样勃然大怒，但她的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比平时急促，这是她非常兴奋的表现，波尔汉普顿小姐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亲爱的，她喜欢的是这些人在自己合适的位置上。这段友谊对你和科尔温小姐来说都没有好处。你们的身份差距太大，你对她的关注只能让她心生不满。这是非常不明智的，我想，如果你亲爱的妈妈知道情况的话，她肯定不会同意的。”

“但珍妮塔的家族关系并不差。”玛格丽特有些急切地说道，“她有几个表亲住在我们附近，下一块地就是他们的——”

“亲爱的，你认识他们吗？”

“我知道他们。”玛格丽特突然脸色通红，看上去很不自在，“但我想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们离我家太远了。”

“我也知道他们。”波尔汉普顿小姐严肃地说道，“我不认为你提起科尔温小姐和那个家族的关系，会对她有什么帮助。我听卡罗琳夫人提起过布兰德夫人和她的孩子们。他们不是你该认识的人，亲爱的玛格丽特。”

“但是珍妮塔的家人就住在我们附近。”玛格丽特说道，语气变得非常恳求，“我认识他们，他们住在比明斯特——离这儿不到三英里。”

“亲爱的，请问卡罗琳夫人会来看望他们吗？”波尔汉普顿小姐带着些许讽刺问道。玛格丽特顿时脸色通红。玛格丽特无法回答；她很清楚珍妮塔的继母根本不是卡罗琳夫人愿意交往的人，但她又不想说她和珍妮塔是在比明斯特的舞蹈课上认识的。波尔汉普顿小姐可能看穿了这点。“在这种情况下，”她说，“我想我应该写信给卡罗琳夫人，请她对你提出进行一些劝诫，亲爱的玛格丽特。也许她比我更能让你明白你的行为是不恰当的。”

玛格丽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不习惯被这样训斥。

“但是波尔汉普顿小姐，我不知道你想让我怎么做。”她比平时更紧张地说道，“我不能放弃珍妮塔；即使我想，也不可能不和她说话——”

“玛格丽特，我并不要求你做这种事。像往常一样对她友善和礼貌。但我建议你不要总是和她在花园里作伴，不要总是坐在她旁边，也不要看同一本书。我会亲自和科尔温小姐谈谈的。我想我能让她明白。”

“噢，请不要跟珍妮塔说！我已经完全明白了。”玛格丽特说，脸色苍白，痛苦不堪。“你不知道她一直对我多么友善和善良——”

抽泣声让她说不出话来，这让波尔汉普顿小姐感到很惊慌。她不喜欢看到女孩们哭，尤其是玛格丽特·阿代尔。

“亲爱的，别激动。珍妮塔·科尔温在这个家里一直受到公平和善待。如果你能让她的生活变得轻松一点，而不是更加困难，那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帮助。我不是说你应该对她不好，只是希望你能再稍微克制些，做得更谨慎一些。这样，你就会成为你父母，以及学校的骄傲了！”

这些话这么真诚，玛格丽特惊讶得止不住眼泪。道完晚安上床后，波尔汉普顿小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从表达深情的不习惯中恢复过来。也许正是这种情绪的反弹，让她几乎立刻按响了门铃，然后依然急急忙忙地对着来应门的女仆说道：

“把科尔温小姐带过来。”然而，五分钟后科尔温小姐才来，波尔汉普顿小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马上来？”她一见到珍妮塔就严厉地问道。

“我正准备睡觉。”女孩很快地说道，“我还得重新换衣服。”

她那简短而果断的语气让波尔汉普顿小姐感到很不舒服。她自言自语道，科尔温小姐说话的方式，和亲爱的玛格丽特·阿代尔相比，显得远不如她那样“得体”。

“我刚才和阿代尔小姐谈过你。”女校长冷冷地说，“我告诉她，就像我现在告诉你的那样，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非常不合适的，因为你们的身份差距太大。我希望你明白，从现在起，阿代尔小姐不能再和你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不能再在课堂上坐在你旁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你平等交往。”

“我们为什么不能平等地交往？”珍妮塔说。她是一个黑眉毛的女孩，有着橄榄色的皮肤，说话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颊上泛着愤怒的红光。

“你们是不平等的。”波尔汉普顿小姐说，语气中带着冷冰冰的不快，她对玛格丽特说的话完全不同。“你必须工作养家糊口：这并不丢人，它使你和玛格丽特·艾德尔的身份大不相同。她是伯爵的孙女，也是英国最富有的平民之一的独生女。我以前从来没有提醒过你，你和那些你曾经有机会交往的年轻女士之间的身份差异；而现在，我真的认为我必须采取另一种方法，除非你，科尔温小姐，能表现得更谦虚、更得体。”

“请问，您所说的‘另一种方法’是什么？”科尔温小姐镇定自若地问道。

波尔汉普顿小姐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首先，”她说道，“我可以改变饭菜的顺序，要求你和年幼的孩子一起吃饭，或者用其他方式切断你和年轻女孩的交往。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我还可以告诉你的父亲，我们的安排并不满意，最好在本学期结束时就终止。”

听到这个威胁，珍妮塔的眼角垂下，脸色苍白。这对她来说意义重大。她很快回答道，但语气有些紧张。

“当然，这完全由您决定，波尔汉普顿小姐。如果我不能让您满意，我就该走了。”

“除了这一点以外，你让我很满意。不过，我现在不要求你做出任何承诺。我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观察你的表现，看你怎么做并给以指导。我已经和阿代尔小姐谈过了。”

珍妮塔咬了咬嘴唇。沉默片刻后说道：

“就这些吗？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可以走了。”波尔汉普顿小姐高傲地说道。珍妮塔轻轻地、慢慢地退了出去。

但一出门，她就变了样。她一边哭着一边飞快地跑上宽阔的楼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甚至没看到楼梯台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直到她突然被玛格丽特抱住。她无视所有的规则——这几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听话——玛格丽特一直等着珍妮塔的到来；现在，两人紧紧相拥，如同亲姐妹一般，在楼梯上低声交谈。

“亲爱的，”玛格丽特说，“她是不是太刻薄了?”

“她非常可怕，但我想她也没办法。”珍妮塔一边抽泣一边笑着说。“我们不应该再做朋友了，玛格丽特。”

“但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珍妮塔。”

“我们不能坐在一起，也不能一起走——”

“珍妮塔，我会像以前一样对待你。”温柔的玛格丽特开始反抗。

“玛格丽特，她会给你母亲写信，也会给我父亲写信。”

“我也会写信给我的家人，解释清楚。”玛格丽特郑重地说。珍妮塔没有勇气告诉她朋友，波尔汉普顿小姐写给卡罗琳夫人的信，语气会和写给科尔温先生的信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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