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珍妮塔在家

当卡罗琳夫人驱车离开格温街时，珍妮塔被留在了破旧的铁门旁，和她的父亲呆在一起，她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父亲的手里。他疑惑地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样，亲爱的？”他的脸庞随即柔和下来，在珍妮塔的眼中，他变得异常英俊。

“亲爱的，最亲爱的爸爸！”女孩抑制不住抽泣着说，“能再见到你，我真高兴！”

“进来吧，亲爱的，”科尔温先生说道。他虽然富有同情心，但并不算感性。“我们整天都在等你。没想到他们会把你留在法院那么久。”

“回到家我会给你讲清楚的，”珍妮塔试图装作愉快地说，心里自觉地提醒自己，在家里她总是需要显得坚强。“妈妈在家吗？”她总是称现在的科尔温太太为“妈妈”，以示与自己的生母区分。“我怎么没看到其他孩子？”

“恐怕是被那辆大马车吓跑了吧，”科尔温先生冷笑道，“我看到窗子里有几个脑袋。乔伊、乔治、蒂妮，你们都在哪儿？快过来帮忙把姐姐的东西拿上楼。”他走到前门，再叫了一声。随着他的召唤，一扇侧门打开，走出来一位披着披肩、神情邋遢的女人，肩膀下夹着一群穿得乱七八糟的孩子，个头不一，样子杂乱。科尔温太太有个特长，就是永远不为任何社交做好准备，更别提应对什么突发情况了。她整天都在等待珍妮塔归来，同时也期待着一些宫廷的贵族，但她自己却一直处于半裸的状态，试图用披肩遮掩自己。当她听到卡罗琳夫人的马车快到时，便立刻把自己和孩子们关进了后房，并宣称如果卡罗琳夫人从前门进来，她就会当场晕倒。

“嗯，珍妮塔，”科尔温太太走上前，伸出一张苍白的脸颊让珍妮塔亲吻，“所以你的贵客把你带回家了！当然，他们不会进来；我倒是没指望他们进来。到前屋来吧，孩子们，别挤得那么紧，你姐姐一会儿会跟你们说话。”

“哦，不，现在就让我亲亲你们吧。”珍妮塔说，她已经被一连串热情的拥抱弄得眼花缭乱，这些拥抱几乎让她忘记了这所房子里缺乏秩序和整洁。“亲爱的，我真是太高兴见到你们了！乔伊，你长得真快！蒂妮不再是‘蒂妮’了！乔治，你的辫子编得真好！还有柯利和金克斯！但是诺拉在哪儿？”

“她在楼上卷头发呢。”金克斯大声喊道。而乔治，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则低声补充道：

“她说只有法庭上的人走了，她才肯下来。她说她不想被看不起。”

珍妮塔脸上一红，立刻转过身去。与此同时，科尔温夫人已经坐到了最近的扶手椅上，而科尔温先生则像只迷失了主人的狗一样，来回踱步。乔治紧紧挂在珍妮塔的胳膊上，其他小孩子则或搂着姐姐，或瞪大了眼睛，手指含在嘴里，盯着她看。珍妮塔不禁有些不自在，感到自己比平时更引人注目。乔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是一个满身灰尘且四肢发达的十四岁男孩，他朝珍妮塔咧嘴一笑，满脸的兴奋，但她并没有理解这一笑的含义。是最温柔、最纤弱的蒂妮，稍微给了她一些提示。

“他们是不是因为你调皮才把你从学校赶走了？”她一本正经地问，眼睛直直地看着珍妮塔。

乔伊的笑声和乔治的咯咯笑声立刻被科尔温先生的皱眉和科尔温夫人酸溜溜的责备声压制了。

“孩子们，你们在想什么呢？姐姐从来不调皮捣蛋。我们还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突然离开波尔汉普顿小姐的学校，但她当然有自己的理由。她一定会向她爸爸和我解释的。波尔汉普顿小姐已经为此很不高兴，给你爸爸写了封长长的信，珍妮塔；其实，我觉得你如果能安分点，呆在自己的位置上，而不是去结交那些比你高一等的人，会更合适。”

“我倒想知道，她上面的人到底是谁？”科尔温先生气愤地插话道，“我的珍妮塔跟他们中间最棒的人也一样优秀。阿代尔家族并不像波尔汉普顿小姐说的那么了不起！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侮辱性的区分！”

“想不到珍妮塔竟然被开除了——被正式逐出学校了！”乔伊嘀咕道，又是一阵低声的笑。

“你这样说话太过分了！”珍妮塔转向他说，因为此时她实在不愿再看科尔温先生的脸。“波尔汉普顿小姐生气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所谓的‘不服从’。阿代尔小姐不喜欢我在边桌吃饭——虽然我一点也不介意！她离开了自己座位，坐到了我旁边——然后波尔汉普顿小姐生气了，一切自然发生了。并不是因为我和阿代尔小姐是朋友才让我被送走的。”

“在我看来，”科尔温先生说，“阿代尔小姐真是太不体贴了。”

“父亲，这全是她的爱和友情，”珍妮塔辩解道，“她一直是我行我素的，当然她没意识到波尔汉普顿小姐真的——”

她那软弱无力的解释被继母的一声轻蔑的笑打断。

“很容易看出你被人利用了，珍妮塔，”她冷笑道，“阿代尔小姐厌倦了学校，正好借你制造点事，激怒女校长，然后自己也能被送走。她当然不在乎，毕竟她不需要谋生。如果你因此失去教学工作，失去了波尔汉普顿小姐的推荐，那对她来说无所谓。哦，我明白这些所谓的‘高贵’女士的伎俩。”

“真是的，”珍妮塔焦虑地说，“妈妈，您完全误解了阿代尔小姐。再说，这并没有让我失去教学机会：波尔汉普顿小姐告诉我，如果我愿意，可以去她姐姐在沃辛的学校；她昨天才让我走，因为她对——对——某些事情感到生气。”

“是吗，”科尔温先生突然语气坚定地说，“但是我不会让你去沃辛的。你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无礼的对待了。波尔汉普顿小姐无权如此对待你，我会写信告诉她。”

“如果珍妮塔待在家里，”科尔温夫人抱怨道，“她的音乐教师生涯怎么办？她这里不能上课，又有开销……”

“我希望我还能供得起我的女儿，直到我死，”科尔温先生激动地说道，“好了，别生气了，我亲爱的孩子，”他温柔地把手放在珍妮塔的肩膀上，“没人怪你；你的朋友也许是出于过度的感情犯了错；但波尔汉普顿小姐——”他语气愤慨，“是个粗俗、自私、愚蠢的老太婆，我再也不希望你与她有任何来往。”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珍妮塔强忍住眼里的泪水，努力在乔治和蒂妮同时拥抱她、金克斯敲打她膝盖时挤出一丝微笑。

“唉，”科尔温夫人低声叹道，“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但珍妮塔，想到阿代尔小姐因为你而被开除，或者说你因为失去了工作，甚至没有推荐信，这真的太糟糕了。我想阿代尔家的人会看清这一点，做出点补偿。如果他们不这样做，也许你爸爸可以提一提——”

“我相信父亲绝不会提这种事的，”珍妮塔脱口而出。但还没等科尔温夫人做出反应，突然诺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话题随即被打断，所有的讨论都被推迟到了更合适的时候。

一看到诺拉，所有的讨论都仿佛烟消云散。她是科尔温夫人所生的长女，刚满十七岁，比珍妮塔高一些，身体也更瘦，身材的纤细带着少女的青涩，但皮肤白皙，一头金棕色的卷发自然地垂落，和她弟弟所说的那种“金发”完全不符。她有一张活泼狭长的面庞，配上那双大眼睛，宛如孩子般纯真，那种透明的光泽仿佛是没有阴影的涂抹，眼睛清澈明亮，足以点亮她的小巧五官。如果这些五官属于一个平凡的人，它们可能并不起眼，但诺拉·科尔温显然绝不平凡。

“他们走了吗？”诺拉假装惊慌地探头进来，“那么我就可以进来了。珍妮塔，在那个光芒刺目的大厅里呆了这么久，你还好吗？”

“别胡说，诺拉，”姐姐说道，她突然回忆起赫尔姆斯利庄园那宁静美丽的房间，和卡罗琳夫人银白的装饰，“你怎么不早点下来？”

“亲爱的，我还以为贵族和绅士们堵住了门，”诺拉亲吻了她，“既然他们都走了，那你还是跟我上楼，把帽子和外衣脱了吧。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喝茶了。”

听从姐姐的召唤，珍妮塔顺从地跟着她走进了那间她每次回家时和姐姐一起住的小房间。对普通人来说，这间房子或许显得空旷而荒凉，但对珍妮塔而言，它承载着家的温暖，她心中涌动着一种愉悦的激动，仿佛任何能称作家的地方，都有着无可比拟的吸引力。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感，甚至胜过她在赫姆斯利宫的豪华卧室里所体验到的一切。诺拉帮她脱下帽子和外套，打开她的箱子，同时 insistently地要求珍妮塔详细叙述导致她在学期结束前三周突然回家的所有经过，并在谈到她所称的“波莉小姐的失败”时不禁大笑。

“但说真的，诺拉，如果父亲不让我去沃辛，我该怎么办呢？”珍妮塔问。

“在家教孩子们啊，”诺拉轻松地说，“省得我还得照顾他们。我倒是挺愿意的。或者在镇上找些学生教，阿代尔家的人一定会推荐你！”

诺拉反复提到阿代尔家可能提供的帮助，让珍妮塔感到有些不安。于是她决定在茶后去一趟药房，找父亲聊一聊，试图消除这个想法。但父亲的第一句话却跟这个完全无关。

“这真是一团糟，珍妮塔！布兰德家又回来了！”

“我听你和卡罗琳夫人说过，”珍妮塔说。

“马克·布兰德是你母亲的堂兄，”科尔温先生简短地说，“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至于他的那些儿子，我一点都不了解——真的是一无所知。至于他们的母亲……”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我们今天见到了他们，”珍妮塔说道。

“哦，像这种意外，对她来说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他们从‘小丑’酒店给我写信，说是关于布兰德大厅排水的问题。我去了‘皇冠’酒店见了他们。他是个长得挺英俊的男人。”

“他脸上表情不太友善，”珍妮塔说道，回想起卡罗琳夫人的评价，“但我——喜欢——他的面容。”

“他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父亲说道，“我得说，他对我并不怎么有礼貌。他甚至不知道你可怜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也没有问她是不是留了什么家人或者其他什么。”

“你告诉他了吗？”珍妮塔停顿了一下问道。

“没有。我觉得没必要。我也不想跟他交朋友。”

“毕竟，重要吗？”女孩温柔地说道，她注意到父亲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不，重要吗？”科尔温先生立刻神采奕奕地回答道，“只要我们彼此开心，这些外人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完全没关系。”珍妮塔笑着说，“而且——您不生我的气吧，爸爸亲爱的？”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的珍妮塔？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事。如果有什么责怪，那应该是怪阿代尔小姐，而不是你。”

“但我不想让您这么想，爸爸。阿代尔小姐是我全世界最好的朋友。”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不断有机会重复这一点，因为科尔温夫人和诺拉也不闲着，频频重申她们对阿代尔家的看法——那些人都是“自高自大”的上流人，现在得到了她们想要的，就不打算再理会珍妮塔了。

珍妮塔勇敢地为她的朋友辩护，但她心里难免有些难过，因为自从她回家后，玛格丽特既没有写信，也没有来探望她。她猜想——并且这个猜测几乎是正确的——卡罗琳夫人可能为了和她的女儿缓解关系，在某些方面牺牲了她。她可能已经把珍妮塔描绘成了一个决定要离开、拒绝玛格丽特并不愿配合她要求的人，这让玛格丽特对她感到有些生气。于是她写了一封亲切的道歉信给朋友，但玛格丽特没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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